2006-08-06

當我擁有愈多時,我願意給的竟愈少.

在雲林急診的最後一個夜班,想不到病人竟像知道我要離開似的如潮水般從各處湧入。晚上 9 點多,門診醫生轉介來一位病人先生。他發燒、嘔吐,右下腹有明顯的壓痛及反彈痛,看來就像是盲腸炎。我幫他作了簡單的身體檢查,告訴他和他的妻子我的猜測以及可能需要開刀。

 

『醫生,能不能更確定一點 ?太太猶豫地追問。

『好吧,』由於來診病人很多,我說,『等一下抽血結果出來我再進一步和你們討論』。

一小時後,抽血的結果顯示白血球上昇、發炎指數也升高。

『有八成的機會是盲腸炎了,』我說:『我會請外科醫生來和你們討論開刀的事』。

只見太太又遲疑了:『八成 ?能不能肯定是或不是?

我有點生氣的回答道:『當然還有可能是憩室炎、腹腔內膿瘍等等的可能。我也可以很武斷地只告訴妳就是盲腸炎,反正開刀下來醫生也會告訴你『是有一點發炎』而妳也不會知道真相。只是醫學上本就沒有百分之百確定的事,我希望你能夠了解,也尊重你知道各種可能的權利。而且臨床上已經這麼像了,等待進一步檢查可能會有盲腸破裂引發敗血症的危險。』

先生始終不發一語, 太太似乎不喜歡台北來的醫生這種多重可能的解釋方式。在雲林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龜毛的病人;我替他打上抗生素,並且安排電腦斷層(CT) ,然後轉身回到淹滿病患的來診區繼續處理其他病人。心裡直嘀咕健保局審查員若是抽到這本病歷一定會刪我CT 檢查費六十萬元,然後附上一句『要放大 100倍以嚴懲浪費』。

一小時後,斷層片洗出來,果然在盲腸附近有發炎腫脹的跡象。『現在盲腸炎的可能性有九成以上了,』我指著片子對 太太說:『少數的病人可以只用抗生素注射治癒,但大多數的情況下開刀還是最好的選擇 ( 我還是維持我的說明方式 )。』

想不到她竟然回我一句:『醫生,能不能帶藥回家吃就好 ?』。

這回換我生氣了 !

來診護士一直在叫有新病人新病人快來處理,這對夫妻竟然還這麼多意見纏著我。

我說:『如果早要這樣就不需要這麼多檢查了 !你不信任我們,我可以把你轉到其他醫院開刀,但要回去我不會同意。』他倆靜默不語。

我於是說:『要不然你們就簽自動出院吧,有事我們不負責 !』。

想不到一直不說話的先生竟然開口道:『簽就簽吧 !反正我爛命一條。』

我心頭一驚,只見太太低下頭說:『江 醫師,我們不是不想治療或住院,只是我們一點錢也沒有。他每天作捆工領現,三個小孩才有飯吃。現在要是他開刀住院 』。

 

我突然對剛才言語的魯莽感到抱歉,想了一想說:『我覺得你還是開刀才能最快復原。我找外科醫師下來看看,錢的事明天一早我會照會社工室來協助你們。』

 

外科醫師也真好心,他算一算開腹腔鏡復原的最快,只要住院兩天,不過要自費兩萬多元;開傳統術式住院日數稍長,要花三千多塊;用抗生素治療則可能要住院一週以上。『真是一毛錢逼死英雄好漢 !』他搖搖頭道。

 

太太想等隔天早上社工確定補助金額後再決定治療方式,於是 先生就先在急診打了一晚上的點滴與抗生素,溫 太太則是回家哄小孩睡覺後,半夜又來陪先生到天亮。

我在晨間會議時向鄰座的蘇 醫師提到了這個病人。『想不到雲林真的有這麼窮的病人,在台北從來不會遇到 』我說。

 

可是他竟然皺起眉回我一句:『你怎麼可以讓他在急診待這麼久 ?盲腸炎會有破裂併發敗血症的危險 !

 

『我當然知道啊,可是


我想反駁,可是他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啞口無言:『我們可以讓病人因病而死,卻不能讓病人因貧而死 ! 』『你應該先讓他去開刀,錢的事再想辦法,大不了就幫他出嘛!

 

我腦中一陣昡暈,不是因為一晚沒睡的關係,而是他突然把我的心敲開了一道刺眼的光,像住院醫師放映在投影幕上的燈一樣亮。我想到十年前的一個晚上,俊貿提議我們去認養貧童,我立刻就答應。那時我的薪水還不到現在的一半,卻對這樣的事毫不猶豫;更早的時候靠公費過活,還能捐出一個月的家教費並且和俊貿在補習街挨家挨戶募款。而現在,『付出』這樣的想法竟已不自覺地被排除在我行為反應的選項之外 !幾千塊對現在的我來說,不過是節慶一場吃飯錢;對先生來說,卻是一家人命之所繫。

『我怎麼沒有想到 ?』我懊惱驚覺:『當我擁有愈多時,我願意給的竟然愈少 ! 』。

我一面想一面走出會議室,遇見社工說他們是登記有案的低收入戶,可以補助大多數的費用。我走到病床邊,看到護士小姐已經幫溫 先生換好手術衣。我向溫先生解釋手術後大約要休養時間,然後拉上圍簾,把五千元放在他的手裡,他原本不說一語的漠然突然轉為羞赧,溫 太太則在一旁說不要不要。我硬是把他手握成拳,說道:『沒關係啦,急診加住院要幾千塊,你開完刀還要一個星期不能工作。三個小孩總要呷飯啊!

 

太太幾乎快哭了,溫 先生終於說道:『醫師,我們雖不認識,可是,謝謝謝你對我們這麼好。我之後工作有錢,再慢慢還你。』

 

我揮揮手道:『沒關係,互相幫助而已。我要下班了,你還是要好好休養,不要急著出院,之後的復原才不會受影響。』

我經過忙碌的看診台,向喚醒我赤子之心的 醫師道謝;他一頭霧水。走出雲林急診的大門,門外清晨的陽光似乎更耀眼了。  

 

2006-08-04

網路文章 當我老了

遊蕩了這麼多年,從東到西,又從北到南,一年又一年,我在長大,知識在增加,
世界在變小,家鄉的母親在變老。

二十一年前母親把我送上了火車,從那以後,我一刻也沒有停止探索這個世界,二
十年裡,從北京到上海,從廣州到香港,從紐約到華盛頓,從南美到南非,從倫敦到雪梨,我遊蕩過五十多個國家,在十幾個城市生活和工作過。

每到一個地方,從裡到外,就得改變自己以適應新的環境,而唯一不變的是心中對
母親的思念。IP電話卡出現後,我才有能力常常從國外給母親打電話,電話中母親興奮不已的聲音總能讓我更加輕鬆地面對生活中的艱難和挑戰。

然而也有讓我不安的地方,那就是我感覺到母親的聲音一次比一次蒼老。

過去兩年裡,母親每次電話中總是反覆叮囑:好好再外面生活,不要擔心我,一定
要照顧好自己,不要想著回來,回來很花錢,又對你的工作和事業不好,不要想著
……說得越來越囉嗦,囉嗦得讓我心疼,我知道,母親想我了。

母親今年七十五歲。

我毅然決定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擱下心裡的一切計劃,扣下腦袋裡的一切想法,
回國回家去陪伴母親一個月。

這一個月裡,什麼也不幹,什麼也不想,只是陪伴母親。

從我打電話告訴母親的那一天開始到我回到家,有兩個月零八天,後來我知道,母
親放下電話後,就拿出一個小本本,然後給自己擬定了一個計劃,她要為我回家做準
備。

那兩個月裡母親把我喜歡吃的菜都準備好,把我小時候喜歡蓋的被子「筒」好,還
要為我準備在家裡穿的衣服……這一切對於一個行動不方便的,患有輕微老年癡呆症的75歲的母親來說是多麼的不容易,你肯定無法體會。直到我回去的前一天,母親才自豪地告訴鄰居:總算準備好了。

我回到了家。

在飛機上,我很想見到母親的時候擁抱她一下,但見面後我並沒有這樣做。

母親站在那裡,像一隻風乾的劈柴,臉上的皺紋讓我怎麼也想不起以前母親的樣子。

母親花了整個整個的小時準備菜,她準備的都是我以前最喜歡的。

但是我知道,我早就不再喜歡我以前喜歡的菜。

而且母親由於眼睛看不清,味覺的變化,做的菜都是鹹一碗,淡一碗的。

母親為我準備的被子是新棉花墊的,厚厚的像席夢思,我一點也不習慣,我早就用
空調被子和羊毛被了。但我都沒有說出來。

我是回來陪伴母親的。

開始兩天母親忙找張羅來張羅去,沒有時間坐下來,後來有時間坐下來了,母親就
開始囉嗦了。

母親開始給我講人生的大道理,只是這些大道理是幾十年前母親反覆講過的。

後來母親還講,而且開始對照這些道理來檢討我的生活和工作。於是我開始耐心地
告訴媽媽,那些道理過時了。

於是母親就會癡呆呆地坐在那裡。

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

我發現母親由於身體特別是眼睛不好,做飯時不講衛生,飯菜裡經常混進蟲子蒼
蠅,飯菜掉在灶台上,她又會撿進碗裡,於是我婉轉地告訴母親,我們到外面吃一點。

母親馬上告訴我,外面吃不乾淨,假東西多。

我又告訴母親,想為她請一個保姆,母親生氣地一拐一拐在房間裡辟啪辟啪地走,
說她自己還可以去給人家當保姆。

我無話可說。

我要去逛街,母親一定要去,結果我們一個上午都沒有走到商場。

每當我們討論一些事情的時候,母親總以為兒子已經誤入歧途,而我也開始不客氣
地告訴母親,時代進步了,不要再用老眼光看東西。

和母親在一起的下半個月,我越來越多地打斷母親的話,越來越多的感到不耐煩,
但我們從來沒有爭吵,因為每當我提高聲音或者打斷母親的話,她都一下子停下來,
沉默不語,眼睛裡有迷茫——母親的老年癡呆症越來越嚴重了。

我要走前,母親從床底下吃力地拉出一個小紙箱,打開來,取出厚厚的一疊剪報。

原來我出國後,母親開始關心國外的事情,為此他還專門訂了份《參考消息》,每
當她看到國外發生的一些排華辱華事件,又或者出現嚴重的治安問題,她就會小心地
把它們剪下來,放好。她要等我回來,一起交給我。

她常常說,出門在外,要小心。

幾天前鄰居告訴我,母親在家看一曲日本人欺負中國華人的電視劇,在家哭了起
來,第二天到處打聽怎麼樣子才能帶消息到日本。

那時我正在日本講學。

母親吃力地把那捆剪報搬出來,好像寶貝一樣交到我手裡,沉甸甸的,我為難了,
我不可能帶這些走,何況這些也沒有什麼用處,可是母親剪這些資料下來的艱難也只
有我知道,母親看報必須使用放大鏡,她一天可以看完兩個版面就不錯了,要剪這麼
大一捆資料,可想而知。

我正在為難,這時那一捆剪報裡飄落下一片紙片。我想去撿起來,沒有想到,母親
竟然先撿了起來。

只是她並沒有放進我手裡的這捆剪報裡,而是小心地收進了自己的口袋。

「媽媽,那一張剪報是什麼?給我看一下。」我問。

母親猶豫了一下,把那張小剪報放在那一疊剪報上面,轉身到廚房準備晚餐去了。

我拿起小剪報,發現是一篇小文章,題目是「當我老了」,旁邊的日期是《參考消
息》2004126(正是我開始越來越多打斷母親的話,對母親不耐煩的時
候)。 文章擇選自墨西哥《數字家庭》十一月號。我一口氣讀完這篇短文:

當我老了

當我老了,不再是原來的我。請理解我,對我有一點耐心。

當我把菜湯灑到自己的衣服上時,當我忘記怎樣繫鞋帶時,請想一想當初我是如何
手把手地教你。

當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你早已聽膩的話語,請耐心地聽我說,不要打斷我。你小的
時候,我不得不重複那個講過千百遍的故事,直到你進入夢鄉。

當我需要你幫我洗澡時,請不要責備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千方百計哄你洗澡的情形嗎?

當我對新科技和新事物不知所措時,請不要嘲笑我。想一想當初我怎樣耐心地回答
你的每一個「為什麼」。

當我由於雙腿疲勞而無法行走時,請伸出你年輕有力的手攙扶我。就像你小時候學
習走路時,我扶你那樣。

當我忽然忘記我們談話的主題,請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回想。其實對我來說,談論什
麼並不重要,只要你能在一旁聽我說,我就很滿足。

當你看著老去的我,請不要悲傷。理解我,支持我,就像你剛才開始學習如何生活
時我對你那樣。當初我引導你走上人生路,如今請陪伴我走完最後的路。給我你的愛和耐心,我會抱以感激的微笑,這微笑中凝結著我對你無限的愛。

一口氣讀完,我差一點忍不住流下眼淚,這時母親走出來,我假裝什麼也沒有發
生,母親原本是要我帶走後回到海外自己再看到這片剪報的。

我隨手把那篇文章放在這一捆剪報裡。然後把我的箱子打開,我留下了一套昂貴的
西裝,才把剪報塞進去。

我看到母親特別高興,彷彿那些剪報是護身符,又彷彿我接受了母親的剪報,就又
變成了一個好孩子。

母親一直把我送上出租車。

那捆剪報真的沒有什麼用處,但那篇「當我老了」的小紙片從此以後會伴隨我……

現在這張小紙片就在我的書桌前,我把它鑲在了鏡框裡。

現在我把這文章打印出來,與像我一樣的海外遊子共享。

在新的一年將要到來的時候,給母親打個電話,告訴她你一直想吃她老人家做的小
……

2004年12月28